断章续曲

我被驱逐而来,来书写絮絮不绝的黑夜的篇章。

黑夜里,我来,带着杀手的垂青,身上仍旧散发着的是无法散尽的腐气——那嗜血的舌爪,曾舔拭我的口鼻;腥红的眼神,捆绑了我的手脚。

黑夜里,继续,继续着我木然的表情,不然就让它是无不撕破嘴角的放肆的笑。那笑,笑罢了舔去撕破的皮肉,后来的是赞赏。

如果血流胜过了我的骨髓,我便幸而可以享受高贵的纯洁。皮与骨,让它们白在黑夜里。

取下我的头颅,用双手举起——燃烧我的身体,却让黑夜,看到我的眼睛吧!把笑脸扯下来吃去,吐出来的,我希望是糊浆,至少包裹住我的双眼。

于是,我便走去,拖拉着放荡后的血迹,从未停下的脚边,淌着的是絮絮不绝地新生的血。黑夜里,我看不见。血在盛淌,白骨又为其所埋没。那是我木然的理由。许多故事,交织,燃烧出一场雄奇的焰火。但愿我来过的此处,能够留下那些冷却的尘埃。

黑夜的篇章,演奏在寻常巷陌的不为人知处。听到此曲的人,在微亮的光芒中,或许能返看到自己那早已皮破肉绽的身躯,并由此欣赏到死亡和生存的旋律。

08年4月18

信仰

深夜,窗外的天是腥红色的。漆黑的楼房,在远处拥挤着,它们在等死。车辆无声地挪着一点一点的灯光,在立交桥上,有立体的构形。这是世界末日的布景吧。我也在等死。

有那么一段天真的时候,我觉得人类多么伟大,在一颗寂寞的星球上,无视宇宙的浩瀚,搭建起了弥足骄傲的文明。就像一个婴儿,砌好了自己叹为观止的积木,想取悦父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弃儿。

我有很多同类,他们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说,这些楼房都是他们建造的,有避雷针,有排水系统,有恒温系统,有运输系统,是根据成熟的建筑理论以及高妙的建筑美学建成的。他们还告诉我,那些车辆都是从高度自动化的工厂里出来的,工厂和机械也是他们造的,他们还雇佣工人,销售产品,遵循着复杂的社会学关系和金融理论。就连天上的那个大洞,也是他们捅的。“那一次,我们造了个大棍子,几十亿个人齐声吆喝着朝上捅,才捅破的。”他们邀请我也加入到他们的秩序中来,一起创造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文明。我听着觉得挺热闹,但当我偷看他们每每一个人的时候,却是在哭泣。

原来他们也是寂寞的,装作很热闹,只是因为心里空虚得害怕。我和我的同类,是宇宙正反物质不守恒时,错误地被抛出,而后被遗弃的尘埃。

规则无疑在运作;深夜里,天空淌着血,窗外不停地闪电,巨大的雷声盖过了电动机和柴油机的声音。暴雨要来了,这是世界末日的布景。谁都知道自己在等死,但是谁也不愿意承认。现在很危险。

在这片未来的遗迹上,文明默默地掐算着时间,慢性地死去。

10年5月23

入冬

天气有些凉了。

冬天如果不是能够与来年的春天联系在一起,就永远也不会讨人喜欢。至于有历史上隽永的人们另外去欣赏雪花的这种雅兴——一来南方并没有雪花,二来我也还未有,也不想,抖落身上那点尘杂,故亦不敢自命有多么清高。

比于去欣赏雪景,我宁去欣赏我身上的尘杂。

然而,几年以前,我还是期待冬天的。赏景这样的事,既便没有雪,我也经常干。但是伴着我的长大,气候日趋肮脏,我身上于是就不免得增多太多的尘杂了。冬景,要我透过尘杂来看,我也看不鲜明,便就懒得再看了。至于又碰到那些赏雪的人,也赌气偏就不与他们一起看。

——但是冬天给我的感觉,并不只有一些无谓的不欢喜。它从今年起,给与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幼时在厚实的棉衣里,当然不会觉察出冬天的馈赠;但现在我并没有棉衣,甚至于身上残留的布片也失去了御寒的功效。于是等到冬天来临,我便有了疾病,是久不能褪的顽疾。

雪花一向是美的,也一向使人悲伤。秋风满楼,黄叶一片片地坠地,踩下去有惨烈的声响。落叶借着我的脚步哭泣,这哭泣,也是我想要的。但是既在行走,既在哭泣中行走,我的哭泣,就请落叶代办了罢。

直到雪花要来到了——某个料峭的早晨,落叶皆做了雪的祭品化去,天地便换了主宰。这新的主宰,太冷酷而无心代我哭泣,我行走在雪地的脚步再发不出声响,但过后的印记却更深了。

一片为白雪所覆盖的落叶的尸体,上有我脚印,像一条弯曲的路朝远处延伸而去。

这就是雪景吧,但我大概不会继续去想象它——比于去欣赏它,我宁爱我身上的尘杂。

尘杂有何不可去爱的呢?须知那降雪的云,也不过是有水珠去温润的尘杂。如此,冬景和尘杂倒是有了渊源了——欣赏雪花的人,大概也不自知和我一样身上有尘杂,且因为这不自知,他们身上的尘杂兴许还会多些呢!我倒是能够羡慕了。

冬天,终究不是令人欢喜的季节。我的羡慕,也只献给那些不自知的人们吧。一年四季的更替如果隐喻了生命,冬天便是彻头彻尾的死亡。今年入冬有些别致,在我身上御冬的衣物初易的时候,在刺骨的风里,过去一年的我恰又将要死亡了。一瓣雪花落下,难道是一个灵魂一年里的忏悔?但是清清楚楚的,是我身边没有雪。没有雪的地,照例仍不能为我哭泣。我能不哭泣,便只能面无表情地,拖着我的尸体,安心地去找一座坟埋葬好了。

雪花化作水,能洗掉尘杂么?

那坟不扫,留着尘杂,等雪花来。

07年11月24

远星

磅礴的漆黑盖住周身。
头顶上,
星空有着无限的广延。

朝一个宁静的夜晚吹出爽冷的风。
这一阵寒意,
满足了与远星对视的眼睛。

一颗流星终究陨落的时候,
它有撕破夜空的力量。
望着从草地升起的无数虔诚的心愿,
它陨落了。

化作剧烈的火花,
燃烧出承载心愿的焰光。

羁旅了千万年
于冰凉的虚空中。
冷冻而沉眠。

一颗远星。
诞生太古,飞历洪荒。
踉踉跄跄然肩擦了无数的过客。

他老了。
陨落之前
刻进了与它对视的眼睛。

09年2月28

自由

狰狞的脸庞,
扭曲的光影。
是谁?
以泣为歌,
为此呻吟。

流逝的岁月,
苍旧的河床。
我问你能否停下,
哪怕一刻,
为你自己。

你无视这声音,
准备着脚镣。
前程柔碎的浮光,
你满怀憧憬。

他们说给你自由,你就相信。
哼。
他们就会这些把戏。
我叫你停下,
你还在为更甚的欲望前行。
你自由吗?
充其量不过是手脚能动而已。
看这边,
逝水汤汤,
你最好和你那乱扒的手脚,
一起进去搅合吧。

但是你注意,
把我
和我对你说的,
都请忘记。

09年1月10

盛夏

树荫,叶影,随暖风摇曳的星星点点的艳阳;

虫响,蝉鸣,与和弦共舞的迷迷醉醉的拟想。

日光辉映下,草枝错落,携根带叶,做的都是这片土壤上的梦。

梦景在迷离的视线里渐渐碎化:风里氤氲的是催睡的宁静,远处朦胧的是虚幻的笑影。

夜空一片,群星朗耀。草丛里隐秘着沐浴后的清馨,宁淡的路灯浇不去白日的遐心。

入夜之后,还残存着兴奋的蛐蛐,作着没有听众的演出。

这些蛐蛐,不论是什么时候,一概能谱出美好的歌。

盛夏的夜晚,必不能早早就睡去。

是的,总缺些什么,

必不能就这样

无声息地

睡去。

08年7月11

代价

——人们露出笑脸,心便开始哭泣。

他们走着,向极乐世界去,嘴角冒出剽窃的喜悦。窃喜,像涎沫鼓起的气泡,飘然浮上诡异的天空。

天空慵懒地分泌出许多云彩,气泡撞见它们,擦出了一些光。一只刚刚还在小憩的鸟,突然不见了。有棵树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打了个嗝,吐出几朵绿色的花来。

他们讨论着生的快乐,他们相互打趣,他们的笑声放肆地传播着,使原本平静的四周躁动起来。他们说:在极乐世界,没有痛苦,只有生的快乐。

说完,他们又让自己的喜悦从嘴角处更大量地流淌出来。

这时,天空变得惨白,打了一阵雷。绿色的花拔出自己的脚,慌慌张张地跑到了树根上躲起来。

后来,他们的话说完了。四周骤然一片死寂。有人想说句话,但再也想不出词了。他们的笑容在脸上僵硬,渐渐的褪去。在死寂中,他们才感到笑肌已经十分酸痛。

顿时,下起了倾盆大雨。这时,那棵树在疯长,它把枝桠竭力伸向天上去,又把根从地里伸出来。这时,地面上开始发光。这时,他们看到,那只鸟在地底下飞。

是的,他们原来已经站在天上了。在重力也翻转下去的一刹,他们向“地下”落去,掉进了无尽的深渊。

等到他们的叫声消失殆尽,一只手重新取出那个牌子,掸了掸灰,立在了地上。

那个牌子上写着“极乐世界”。

08年5月11

雨季

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这是清明时节的雨季。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人们的愁绪从窗台处悠悠升起;冰凉凉的雨滴却顺着屋檐三三两两地落下。雨水浇灭了许多灼热的情怀,打起地上久蓄的烟尘,飘飘袅袅地在空中朦胧地纠缠着,使人如何也见不分明。

黄昏的时候,各色树叶上面可以闪出星星点点的油亮,与刚点明的路灯,一同照出那些在雨帘中彷徨的晚蛾。

崎岖的路面上,雨水静谧的流淌。倘若哪个沟壑里招来的水较多了,便可以隐隐约约的倒映出天上许多渐渐睁开的眼睛。

风有时成阵地吹来,使树叶,雨线,灯光以及人们的愁绪都整齐地向某一处压下去。时来的闷雷,也正衬来点缀一片片响起的沙沙声。

闪电能猛地惊醒早已糅合了的昏黑。它用一霎的时间,把夜空劈作两半,再让它悄悄地在眼中复合。神醒后所能挽留的,只是自己蓦然迸发的心灵的悸动。

眼界中的色调由墨绿变为淡黄,由淡黄变为腥红,又由腥红变为最终彻底的随雨而来的黯然。

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彻夜未止。

08年4月20

记忆

立起一本淡黄的书,光照下,它会散射出一台辉煌的歌剧。

这似乎是必然的——否则这里便不再有任何动人之处。

散射的光充注干涸的肢体,使其圆润而丰满,以至于其每一行动,都炫放着使人迷醉的光彩。

可想而知,这荒芜的沙漠,已网开了一片怎样的陷阱。

时光被蜂拥着夺走,被竞相吸吮殆尽。

这进步的世景,终将使这里成为一个肥腻臃肿的所在。而那些个满足了的笨拙的身躯,即使想屈臂抹抹早已生茧的老嘴,也会先榨出一泓淡黄的油水。

这时他们用等了一世的焦虑,把自己埋葬在一本书里。

他们的继承者,兴奋地拥有了累积得愈来愈高的尸体,使他们得以更便捷地掠取,从不可触及的远空来的那些光芒。当然,他们果腹之后,也欣然有了自己的书作。

书本囤积着,积满了遍地阴湿的仓库。早期的企望,已经被淹没在无法辨认的深处。

渐渐地消失了,无论是死者所呼唤的生者或是生者所追思的死者。

而终有一天被骤然焚毁在猛烈的阳光下的,是书,与死者的坟墓。

08年4月19